特稿丨2008—2015袁光大时代
文丨甘大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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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星疏朗的夜空下，袁光大被带走了。
那是个夏天，梅雨渐至的时节，芬芳气息随处可闻。同一天，在山西，一位名叫李喆的男子正向记者敞开心扉，讲述自己在美院充当裸模的苦与乐；与四川相隔两省的湖南，徒步从张家界走到长沙的小钟，拍下了数十张极富创意的照片，为的是挽回行将失去的爱情——那天的武陵正值雨后，出现了罕见的云海，但这些都不在他的关心范围之内；也是在这一天，豆瓣一位名为“鸿蒙希夷”的网友，以日期作标题，写下了“人各一方，各自生活，不是不想在一起生活，而是不能”的辛酸感触。
很久以后，当人们翻开日历，会发现那是2015年6月16日，玫瑰战争爆发的第560年。这一天，整个乐山仍沐浴在初夏的阳光下。风和日丽。
山雨欲来风满楼。被带走前的袁光大，实际上已早有预感：国际班年年吸金受贿，却无法掩盖出国水准疲软的事实；电子白板和音响设备上抽成的事，不少人心知肚明；“浪漫梦幻”牌校服，因其男默女泪的低质量与不相称的高价，使得学生怨声载道，网上骂声不断；食堂价格也连年高涨，甚至有人戏称，自己每刷一次校园卡，袁校长的腰包就鼓起一公分。
内忧尚且如此，外患更是令人坐立不安。自2013年那次全明星阵容般的红榜之后，学校的升学水平一落千丈。
其实，放眼整个四川，就会发现这一不可避免的时代规律：成绵乐高铁逐渐修通，发达的交通网络不断起到枢纽作用，连同财政向省会城市的倾斜，教育资源，这一社会性的基础设施，正光速被成都，以及号称百足之虫的绵阳，所吸收。于是，在其他被抽干了血的小城市，师资与生源一拍两散，众多县中纷纷沦陷，超级中学则疯狂崛起——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末日余晖下的乐山一中，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滑入与县中相似的、不可抗拒的命运之中。
这不得不令人感慨：时代的潮流无人可挡。即便三年后，下午的寒冬，沐浴在美好的夕阳里，袁光大的后继者林毅仍会发出一声叹息——尽管它轻得只能被他自己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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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金牛座的直男癌患者，外表严肃而不可亵玩的袁光大，其实有着文艺的一面。音乐品味上，烟酒嗓是他的最爱。可以想象，卸下校长重任、穿上理工男黑白条纹衫后，，看着马桶台《歌手》里的一个叫张天的九零后炫耀自己被蜂窝煤烫过的嗓子，然后，他会想起，自己曾用同样的唱腔，在乐山一中主席台下，完成过第四十七次讲话。
那是一次精彩绝伦的表演，他当众演讲的时长首次突破了三分钟。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胡云的打断，袁光大彼时的表现堪称完美。他首先盛赞了师生们齐心努力的劳苦姿态，其后又回溯了以郭沫若开头、以陈常庆结尾的光辉名人史；当全操场的人都沉浸在袁校长那种Macy Gray的《Let You Win》般的声响浪潮中时，胡云却不合时宜地接过话筒，冷冷地说：“有的学生啊，穿得跟一样！”——啊，多么遗憾。
顺着“”一词，人们会有兴趣考证出现在乐山一中公共场合的粗鄙之语。其后，他们将会惊奇地将使用者分为两大派别。
一派，是以杨俊、陈奇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Postmodernism）。这一派的特点，是以戏谑解构虚伪的崇高，用方言消除死板的俗套。是的，他们都是奋战在一线的教师，深谙林语堂津津乐道的“The Art of Living”，但因此派轻灵的幽默作风，往往盖过了沉重的升学压力，不免受到官方的诟病，被认为不符合学校发展的核心价值观。陈奇老师甚至因为教学风格过于飘逸，而被调离学校“精英班”之岗。
另一派，则是以袁光大为首的野兽派（Fauvism）。此派直白，修辞凶狠，决不拐弯抹角。在一次教师大会上，袁光大曾当众怒喝道：“有的老师啊，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或许，其言下之意是指责学校补课之风浓郁，导致一些老师玩忽职守、心不在焉。然而，这番话不免引起了全场的哗然。几年后，一篇名为《为乐山一中讨袁檄》的借鉴之作横空出世，开头便是“伪临校袁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直指野兽派的凉薄性情与恶毒用词，可谓言简意赅，一时广为传颂。
也许此文会让袁光大想起，十年前，被一首说唱歌曲所支配的恐怖。是的，正是那首由EAT所写的《头号人物乱来》。EAT是本土说唱乐团，其成员均来自乐山一中。此处需提及学校历史悠久的流行乐传统。早在1992年，凤凰卫视播出了《梦回唐朝》的MV，同一时间，王靖雯红透香港乐坛。正是那一年，此岸的四线城市，全国最早的股票黑市，在它的核心地区王浩儿大街，一个充满吸毒犯与的角落，几个乐山一中的学生，组起了当地学生群体中最早的乐队——山海关，其成员之一即是当代艺术家邱炯炯。1992年的白塔街幼儿园，十几个眼睛水汪汪的小孩围在了人群的最里层，他们应该不会记得，26年前，自己曾亲眼目睹乐队的首次公开表演。
毫无疑问，EAT接过了这场音乐接力中无数棒的又一棒，在那个Gai仍叫周延、万磁王与李小璐互不相识的年头，他们高唱着“小妹你在08级的几班，学校制度是否让你感到心酸”的rap，使得此后接受记者采访的袁光大，听闻这几句无一字无来处的歌词，仍禁不住汗如雨下。
因为歌里的每一句，都深深地藏着2008年，袁光大初来乍到时改天换地的举措。在新浪新闻，《高中学生对新校规不满网上恶搞校长》仍挂在网上，为历史记下了诡异的一笔。即便今天来看，这些举措中的大半，依旧散发着神秘主义色彩：女厕蹲位小门被拆；热水间歇供应；。
如果说后两者彰显了其以艰苦朴素激励师生的决心，那么前者包藏的居心则一直是个谜。有人猜想，难道是因为袁校长家里缺家具，只好拆女厕木门用以改装了吗？究竟事实如何，无人知晓。在百度“乐山一中”吧，一位名叫“儍呱都Уǐ樣”的08届毕业生罗列了学校众多不合理处，引起了广泛讨论。面对记者，彼时的金牛座男显出了直男癌应有的定力，他用坚毅的表情传递了自己的决心，并表示，乐山一中不能墨守成规，虽然新举措会伤害一些人的利益，但时间会证明一切。笔者记得，在新浪那篇报道中，袁光大甚至发出了海贼王般的呐喊：要用最后的成效告知那些曾经或者正在攻击我的人！——如今，狱中的海贼王想起那个雄心勃勃的自己，不知是尴尬不已，还是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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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在现今教育落后的乐山，“一中校门冲击现象”就是对这句话最好的例证。光大治下的2008年，学校逐步实行闭关锁国政策，学生出入受到阻碍，校外商贩利益严重受损。于是，民愤之下，人潮聚集在通往自由的后校门，由身强力壮的学生充当前锋，将血肉之躯匍匐在伸缩门上，场面十分惨烈。当然，这是受甘地影响的非暴力抗争，人们只是制造契机，等待头号人物的降临。
救世主永远是姗姗来迟的——终于，一辆牌号为3838的进口本田车，袁光大的坐骑，粉墨登场。据当时的目击者称，大家见状，一拥而上，围住了他的车，困住了他的人，吓住了他的魂。金牛座直男癌只好选择待在车内，以便受到万人敬仰。这时，人群中的平民领袖高呼：让我们开始，挤！顿时，护栏轰然倒塌，伸缩门偏离轨道，保安连声惊呼，人群汹涌澎湃。进口本田车，随着革命群众的步伐，逐渐远去，仅留下“3838”的背影和门外商贩笑得变了形的脸颊。
十年转眼便过去了，但当笔者再度重温这首歌曲时，往事却历历在目，仿佛还发生在上一刻。套用人们对说唱天后赵丽蓉老师的怀念，笔者会这样描述自己的高中岁月：RAP这种音乐形式，与我人生关系最亲密的一次，是2008年，EAT唱的《头号人物乱来》。后来的生活里，当我听Jay-Z、50 Cent、RUN DMC时，我会想起纽约，想起布鲁克林，有时，也会想起家乡乐山。
2015年6月17日，袁光大被带走的第二天，学生们在“乐山一中”吧里欢呼雀跃，发表了题为“终于把袁光大交给国家了”的系列庆贺，并畅想未来，幻想着改作息、开校门、脱校服等高阳海时代的制度自由，却不料回帖寥寥无几，。
事实上，与衡水中学、毛坦厂中学不同，乐山一中贴吧的衰败并非高强度的管理所致，根本原因在于学校生活死气沉沉，人们越来越无话可说。此时，犹如庞贝古城的乐山一中，或许旧日历史光景犹在，却不免让前去怀旧的人，带上一份凭吊的心情，然后肃穆地站在文星南街280号的郭沫若塑像前。顽皮的人将为塑像的鞋贴上放大数倍的耐克商标，并与其他人一同怀念那些Old Golden 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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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8月24日，北京奥运会落幕，袁光大调任乐山一中的第一年。那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四川迎来了汶川地震后的首次高考，一本分数线双双达到惊人的590+。理科状元出现在以文科见长的成都四中，而在拥有九院的川北城市高新区，一所超级中学因为香港政府的援建，走上了它崛起之路的第一年。这一年，新的城市并未以巨幅的景象震撼袁光大。他平静如初，接过了前任校长王志忠的一棒，发誓要将其打造为“全市第一，省内一流，全国知名，有国际影响力”的百年名校。其实他并不知道，河对岸的兄弟学校也曾发出过如此豪言壮语，只是时局和地理两不相宜，。
那是萨达姆死后第二年，卡扎菲死前倒数第三年，奥巴马上任超过两百天，洪都拉斯发生军事政变。一切瞬息变幻，机遇混合着挑战。文星南街280号的校长袁光大，将自己的笑容亲手贴到了行政楼前的橱窗中，然后远眺自己的天下。一片苍茫。
被带走前的6月11日，学校曾搞过一场名叫“三严三实”的党课报告会。今天看来，这场报告会更像是为光大时代落幕而举办的最后的晚餐。邪恶的心不在焉，正义的犹大则带领人们重温入党誓词。作为犹大的姚思俊也是位苦命人，他曾两次入选校长的第一候补队员，却两次都遭他人空降抢位。后一次，来者即是袁光大。
点开网上传播广泛的“乐山一中校长悔过视频”，会发现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自述：刚来的时候，看到社会上很多人都很有钱，自己没有钱，因此心里很不平衡。
当时，笔者听到这句话后，想起自己的班主任谢海荣讲过的一个一心搞竞赛最后不幸考砸的学生。数年之后，阴差阳错，笔者在网上认识了这位学长，只见他的QQ签名改成了“我们都太渺小，不配把整个时代作为对手”。与袁光大的自述何其相似，让人唏嘘不已。
或许，我们应该回到更加遥远的岁月。
，金牛座暖男，毛头小子袁光大，收到了自己师范专科的录取通知书。也许，同样的夏天，梅雨渐至的时节，芬芳气息随处可闻。群星疏朗的夜空下，他会在农村破旧的窗前，看着星光一闪一闪，每一次都正隐藏着他永远捉摸不透的，令人怀念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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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请甘同学喝一点点”
